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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十五从军征》,回家的路竟然是那么漫长

前话兔走雉飞,叹还家无地可栖!
炊熟羹热,悲掷筷有谁共食?
西窗记微信群如今扩编新群“豆棚闲话”,两个微信群同时开讲。本周第七讲《十五从军征》,欢迎大家赏听。
语音已经编辑成完整的MP3文件,放在群中,以备大家反复收听;文字稿是讲话内容的精编,不包含所有语音内容。
如觉不错,欢迎大家广为传播!
大家晚上好:
在我们人类历史上,古今中外,几千年探索不尽的情感中,首当其冲的,一定是“回家”。
离家千里,久而不归,就像一个蒸熟的面团,面粉逐渐回生。回家就像半生的馒头回锅,要借用家乡的水汽煮一会儿才重新变熟。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家的原因。
离家的路有千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再美的风景都比不过回家的那段路。没有谁可以阻挡我们回家的路,除非我们不想回家。踏着沉重的脚步,远处传来泥土的芬芳,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回家,我要回家!
今天我们要讲的这首诗,《十五从军征》,就是一个老兵回家的故事。
我老家隔壁有个村子叫做陈家上塆,1949年白崇禧的广西部队匆匆撤走的时候,沿路抓丁,其中有一个这个塆子的少年,正好出门买盐,就这样被带到了台湾,从此几十年音讯全无。
我正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正好是1987年。这个失踪多年的人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去围观,见他跪在泥地上,抱着他的爸爸,我们叫十爹,在那里痛哭。给当时的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人一生值得庆幸的地方,莫过于千里迢迢,却依然有家可回;形单影只,却依然有一盏灯火可以依靠。但这样的幸运儿又有几何呢?
可怜无定河边骨,多少春闺梦里人。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一首首古诗,点明了一个悲伤的主题:士兵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只属于自己的君王和将军,只属于死亡和血泪。侥幸从死人堆和尸骨林里爬出来,从懵懂新兵磨练成百战老兵,终于熬到回家的那一天,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
好,下面就正式进入我们的主题,《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按照惯例,我先用浅白的话,翻译一遍这首古诗。
十五岁的少年郎离家从军出征打仗,到了八十岁扛不动铠甲刀枪了才回来。
路上碰到一个本乡的人,向他打听:“我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说:“你看那远处一片松柏树林围绕的坟地,那就是你过去的家。”
老兵走到家门前,看见野兔从狗洞里出进,野鸡在屋梁上飞来飞去。
院子里长着野生的谷子,井台上长着野生的葵菜。
用院里残存的舂碓把野谷捣成米,又摘下野葵来煮汤。
汤和饭一会儿就做好了,拿着碗筷盛起来却不知给谁吃。
走出大门向着东方张望,空荡荡的原野上,再也见不到旧日家人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不由得老泪纵横洒落在破旧的衣服上。
《十五从军征》是一首古代乐府诗,又名《紫骝马歌辞》,描写了一个老兵生还而人事俱非的悲惨情景。作者是一个无名戍卒,但他所吟诵的诗句却顿挫有力,用异常平淡的语调,诉说着自己实则翻江倒海、恨破乾坤的哀伤,为很多饱读诗书的文人所不及。
明朝文艺批评家胡应麟在《诗薮》中说:“汉乐府采摭闾阎,非由润色,然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天下至文,靡以过之。后世言诗,继自两汉,宜也。” 《十五从军征》就是最能体现“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这一观点的诗歌之一了。
写诗是一种天启,是一件类似于凡人突然变成宗教领袖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读多少书,突然之间上帝垂青、佛祖摩头,你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的深刻认识并且能够用自己的体系重新组织下来。一字不识的白丁、斗字不识的文盲,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诗句就像喉中血、眼中泪,不由自主倾泻而出,句句苦、声声慢,其力量胜过各路文豪和诗雄!
民间诗词的魅力,是缘事而发,是现实的复制,是忠实反映社会动乱和民生疾苦,而不是修改和美化生活,而是显示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所以简素纯朴,不加雕琢,浑然天成,如同山珍海味,不需要香精大料等各种五花八门的食品添加剂,水汆锅煮,略下盐豉,就已经滋味绵长。我们群里的严强华老师,就有这样的文字能力。
这种才能,沉入基层了解社会的人才有。这种才能,唱歌的刘三姐有,对歌的酸秀才无;落魄的余秀华有,发达的作协主席无;一字不识的田夫野老有,胸怀锦绣的文人墨客无。因为这种以天真取胜的功力,反而读书越多当官越大越加衰减,这就是江郎才尽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诗在民间的奥秘所在。
群友周剑来先生亲笔所书《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中很多句子特别耐人寻味,可以说,这些诗句是汉末乱世的一面镜子。“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从少年郎到白头翁,六十五年的战斗生涯,一生几乎都在出生入死,或枕戈待旦,或鏖战沙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流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六十五年了,一字不提,唯一的奢望就是能收骨故乡,看到家人安然无恙、亲人健在,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所以他心存侥幸地问,家中还有谁呢?
可是,“乡里人”的回答却如站在雪地里浇下的一盆冰水:“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在这动乱的年月,我的亲人们竟无一幸存者?多少年来积压心底的感情,向谁倾诉、向谁表达啊?唯有那青青松柏、垒垒坟冢吗?那,就是我的家吗?不,不,不可能!
摆在他面前的现实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由遥看到近见,满眼更加荒凉凄楚的景象。作者没说室空无人,而是抓住野兔见人钻进家畜窝中自以为得所,野鸡惊飞落到屋内梁上自以为安的情景;作者没有直书庭园荒芜杂乱,只摄取了井边、中庭随意生长的葵菜和谷物两个“镜头”,人去屋空,人亡园荒,更其形象,倍伤人心神。
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站在曾经炊火融融、庭园整洁的“家”的面前,站在盼望了六十五年可又无一亲人相迎的家的面前,这里没有硝烟,却是尸骨累累;这里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沉寂。一个天天与死神打交道的士卒竟成了全家唯一的幸存者,而那些没有服役的人,竟然死得更早,现实竟然比想象的还残酷十倍、百倍……这是怎样一种情境呢?
读到这里,我相信有的朋友已经喉咙有些哽咽了!唐朝宋之问有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为何不敢问?《十五从军征》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们中国人每每祝福他人,总喜欢讲,祝你阖家团圆。这句俗套的话,其实是老祖宗们人生经验的总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离散几家愁。家是一个人的最终皈依,当我们启程离家,回来时,莫不盼望,家还是离别时那个完整圆满的家,老人依旧健在,儿女茁壮长大,除了白发,除了苍老,其它一切如旧。
带着自己的影子回家,回家时也只有自己的影子陪伴,这种形影相吊,才是真正的寂寞和苍凉。“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衣衫褴褛,毫无力气地倚在门前,泪眼汪汪地注视远方,一会回想起亲人,一会回想着过去的军旅生活,一会想象着未来,那个不可把握的未来……这个结尾,意蕴悠悠,“近而能远”,给读者无限的深思与遐想。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战争,把最精华的岁月都奉献给了国家和君王,除了满身瘢痕和浑身疾痛,一无所得。回到家中,父母妻儿或死于饥荒和匪乱,或被强寇掳掠到他乡,国危时乱,家破人亡,回到被兔子和野鸡占为巢穴的旧家故址,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生而无欢,死而无哀,这样的人生可以说,干枯苍白到了极点。
读到这里,我们和《诗经》中那篇也是老兵回家的诗相比,真是一脉相传,千古以往,自古知兵非好战,偏偏历朝历代“武皇开边意未已,边庭流血似海水”,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我们这些草根阶层永远不会是战争的受益者,战胜了不能分一杯羹,战败了得由我们掏腰包赔付战争赔款,我们永远是政治家野心的薪柴,填沟壑的砖石、替人染红簪缨的炮灰,如此而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五从军征》中,最打动我的一句,就是“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今天这个时代,已经彻底混淆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界限。十指不沾阳春水,为君洗手作羹汤。无论是男的女的,从未下厨做饭的,都以为爱人下厨为荣,他们相信,爱人的心和爱人的胃之间有一条神秘通道,舒服了胃,就酒逢知己,菜惬芳心。
我的好友王毕文兄,前几天写了一篇好文,《厨师的构成要件》,在文中他说:
与最亲密的人同居一室最重要的事,就是愿意放下身段做一名家庭厨师。每到周末,只要有空闲,我都愿意系上围裙,做一次家庭煮夫,在烟熏火燎和锅碗瓢盆中,体验人世欢愉。
要当一名优秀的家庭厨师,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要件是要有吃客。这虽然世俗、平淡、琐碎,却如同无数个坚实的锚点,共同铆定漫长的一生。
人是群居动物,悲欢喜乐,需要有人共享,美食也不例外。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邂逅一种新的美食,想到的总是如果能和某某共享该有多好。
一个人在家,没有共享之人,我是不愿意下厨的。我愿意冒着厨房的油烟、挂着酷热的汗水,端出一盘盘菜的时候,与所有从战场归来的英雄一样,我心里是渴望受到欢呼和赞赏的。你的光盘行动,你的赞美,会往我的枪膛里装满子弹,鼓励我再一次走进厨房的战场。
在《舌尖上的中国》里,我很感动这样一段文字:家,生命开始的地方,人的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在同一屋檐下,他们生火、做饭,用食物凝聚家庭,慰籍家人。平淡无奇的锅碗瓢盆里,盛满了中国式的人生,更折射出中国式伦理。人们成长、相爱、别离、团聚。家常美味,也是人生百味。
今天讲《十五从军征》,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让大家了解汉魏诗歌的独特气质。
每一个时代的诗歌,都有各自的时代印记。说起唐诗,就是磅礴大气;说起宋词,就是曲尽委婉;那么汉魏诗歌呢,就是慷慨刚强。
《十五从军征》的主人公,整整六十五年都在征战生涯中,不言而喻,在两汉三国魏晋这数百年历史中,有这么长的战争历程的历史阶段,只能是三国乱世。“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更是这个时代诗句的常见景象。
汉魏诗歌的调子是悲哀凄丽,遗世独立,缺少人生的烟火温暖感,和唐宋诗词完全不一样。
唐诗如将军,以雄壮为美,随手可拾的是大漠长烟、渭城朝雨、六朝如梦、千里莺啼;宋词如美女,以娇雅为美,满纸里是寂寞梧桐、无力蔷薇、冷月无声、小轩窗正梳妆、暮霭沉沉楚天阔;汉魏诗如巫师,以肃杀为美,字句中充满尸骨、坟冢、松柏、荒无人烟、刀兵、薤露。对死亡意义的思索,对生命消逝的咏叹,是汉魏诗歌的一个永恒主题。
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无时无刻,汉魏诗人们不是处于一种对人生百年飘转而过的忧伤,对死亡随时降临的怆然。哪怕乘辇夜行,逍遥西园的时候,这样的恐惧都还萦绕不去。所以登楼,夜游,写风,写飞鸟,写随风而去的转蓬。因此才感往增怆,俯仰有情。是无奈,是恐惧,也是克制的浪漫。
为什么今天会讲这样一个沉重的主题?就是想借这首诗,让我们重温一下我们久违的一种价值观:风骨和慷慨。
今天,大部分人把风骨当成硬气的代名词,把慷慨当成大方的另一种说法,而忘记风骨和慷慨的本意,其实就是对死亡的平淡态度。所谓汉魏风骨,其实就是舍生忘死、视死如归的慷慨气质。
汉魏诗歌的慷慨气质,始终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氛,所以显得格外魔幻迷离,拥有了其它类型诗歌所无法复制的慷慨气质。
汉魏诗歌的慷慨气质具体是什么?是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是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是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是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是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是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是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是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是一万多道死亡之门,我们各自从一道道门中退场离去。
汉魏时代,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对死亡持着一种淡然、无所谓的态度,比如“竹林七贤”的刘伶,常常带着一壶酒坐着一辆小车子到处闲游,还叫人带着锄头跟着,说:“我死在哪里就把我埋在哪里。”名士张湛,喜欢在家里书斋前种只有坟地才能种的松柏,另一个名士袁山松出门游玩,就让左右的下人围着车子唱丧葬仪式上的挽歌,当时人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名将桓子野每逢路上遇到丧葬队伍听人唱挽歌,总是帮腔呼喊“奈何!”谢安听见了,说:“子野可以说是一往情深”;陶渊明的诗作中,甚至专门写了三首丧葬用的挽歌。把死亡挂在嘴边,倒成了这个时代一道文化奇观!
颠簸动荡的时势,逝如朝露的生命,教会了汉魏人如何看待生命,看待死亡,这一种生命观教育,恰恰是我们今天的人所缺乏的。
我们今天的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濒临死亡的,都非常忌讳死亡,都非常好贪生怕死,为了活下去,而宁可选择苟且偷生的方式。正是这价值观的巨大鸿沟,使得今天的诗歌文学充满了苟且偷生之气,而再也不复汉魏风骨了。
任何一个人,无论年轻时多么辉煌、多么荣耀,却无法回避一个事实:总有一天会慢慢变老,面对死亡。在临终前的最后一段路怎么度过,决定着一个人最后的生命质量。《圣经》上说: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命的质量和生命的长度同等重要。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能安详离去,这是汉魏诗歌带给我们的最大价值冲击。
《十五从军征》没有交代我们这个老兵最后的结局,但从汉魏时代人们的普遍心态来看,他既不会万念俱灰一死了之,也不会再度离乡重新漂泊,而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而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在怀着对亲人绵绵思恋之情的悲愁中,重新建立起生活,然后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家族最后一个男丁走入坟墓,整个家族的悲喜福祸,从此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了。
最后,我借用和《十五从军征》中老兵相同命运的印第安人酋长Chingachgook的话,作为今天讲课内容的结束语。
“我的兄弟们为什么悲伤呢,我的女儿们为什么要哭泣呢!我的民族已经离开了盐湖岸边和德拉瓦尔人的群山。我的日子已经太长了。早晨我还看见儿子们强壮快乐,但是,黑夜还没有来临,我就看到聪明的莫希干族勇士都被造物主召唤走了,只剩下我,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感谢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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