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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熟返乡记

重度晕车患者的我,执拗地宁肯去坐长途客运的小面包,在返乡车上和我妈天南地北地闲话,问为什么外婆的麦子比别人家的麦子成熟的晚,问三年饥荒时村里的生路和光景,问外公外婆是如何相识在一起。
初夏闷热的车厢,加上口罩,更憋屈得头昏脑涨,数小时的车程里鲜有人开口。颠簸的车窗中偶尔掠入微风,或掺着麦田成熟的气息,或掺着汉江潮湿的气息,漫天的杨絮迷得人睁眼都觉得痛痒。
临出发胡乱往包里塞了阔沿帽和冰袖,信誓旦旦要帮外婆下地做农活,她却一如几十年前推搡着让我休息,宠我宛如我还是那个冬季终日裹着被子一见风就冻伤的幼童。央了她无论是四点还是五点,早起去割豌豆苗务必带上我,抖抖我的帽子,“喏,您看,为了和您一起下地我可是专门带了好多装备”。虽这么笑着说道,却也明白她仍执意清晨悄悄一个人去割豌豆,一个人拾掇好一大家子的早点,绝不会敲门唤醒我。外婆的手黝黑且沟壑分明,和白嫩细腻的城市女性相去甚远。
燕子在客厅灯具上筑巢,挤挤挨挨的雏鸟喧闹地敞着喙乞食。
一双抚育雏鸟的燕子,轮番外出捕食
晚饭后天光尚明,听闻我问饥荒,外公立即振奋了精神开始带着我们忆苦思甜——饥荒时苦得诶,二三两米混着哪里扒拉来的歪瓜裂枣,掺水煮熟就是一天的口粮,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哪吃过这种苦。外公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高材生”,读到初中学历,往后几十年里教过书记过账,还辗转做了几年生意。提起往昔口若悬河,哪一次会议的打油诗,哪一次上台演讲的纲要,滔滔不绝满是自得神色。外婆没听两句就拎起农具往田里走,我妈见状也准备跟着开溜,我揶揄她两句,“记着啊,这就是后辈听长辈上课时的心理活动。”
每次返乡外婆就会做一桌子荤菜
外婆用了六七十年的柴火灶,过年时我便蜷在这,添柴取暖
令我很庆幸的是,外公外婆在八十多岁的高龄还能思路口齿清晰,从几十年的记忆里信手拎出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对其中因缘细节娓娓道来。可能是应了越操劳的人越坚韧,种红薯苗时,我妈没刨开几个种坑便直呼腰疼,而外婆伏下佝偻的脊背,植苗夯实浇水,一气呵成麻利到整片栽完我都没对焦捕到一张,还一面常挡开我,称你不要插手好好歇着。
披着门前微薄的白灯光,一家老小坐在门口聊天,蝉鸣环绕深远的黑暗,目之所及无一盏灯火。这一排排的屋舍紧锁大门,年复一年,漫长岁月间少听得到人声,嗅得到人烟。只有动植物在费力生长,然后被收获被消耗。人迹寥寥,至于开着门都无物可窃。一年到头村里来不了几个人,偶尔村里到访个把晚辈,邻居路过便席地而坐唠嗑上数小时,似是要把握好一切能同人交流的机会。
左右望去,通常只有老人还固守在村里
这里的时间又快又慢,快到倏忽间四五代人从这里诞生长大出走,慢到银发老人和蹒跚的幼童对着田野守着凝固的一天天度过。表弟成婚时的喜联还贴在墙上,破旧中透着喜庆,这怪异的时间感在村里屡见不鲜。
夜色中外婆一头素雅纯净的“奶奶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嘀咕着自己以后会否也是这模样。

家族对“死亡”的开明态度着实超过我的预料,鉴于外公近来常觉身体不适,本以为家里人们会不谋而同地对“死亡”闭口不提,却没想到各个都将死亡寻常谈论,犹如吃饭睡觉般日常。
“不知道还能活几个日子。”——我妈和她的姐妹。
“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外婆。
“假如真是肺癌,那没得几个月怕早就死了去了。”——我外公本人。
“您要是能挺过今年,那该是还能再多活几年,再多看看孙子孙女们立业成家。”——隔壁的隔壁邻居。
外公长久失了食欲,在我们到来后,连进食都较平日里努力了许多。一个人若是放掉了各种生而为人的欲望,怕是主客观上都很难接着活下去。
现在的农村不缺物质,缺活着的盼头。对祖辈而言,这个盼头多是儿女平安,繁衍生息。当我老去会是什么光景,又会有些什么样的对于活着的盼头。
表妹梦子,棠梨肤色,长发齐刘海,花饰耳钉,四肢纤细修长,圆润的线条让人不禁想起洛丽塔里的少女,结合近来所历所闻,禁不住再度担心起女孩子们能否安然顺利地长为成人。远离父母的教导,野蛮生长,自然性子肆意且直白,对喜欢的食物尽力摄取,对喜欢的事情挥洒时间。看着她坐在对面,三两下刨入一碗比我整天咽下还多的大米,深感自己真的已经太年长了,年长到对家常便饭都开始感到无兴趣,又深感她太年幼了,年幼到还能被食物打动。兴许是长在农村,才能养育出这么率直的孩子,对几年见一面的我脆生生叫着姐姐。
看着她仿佛看着十几岁的自己,天真,对未来毫无预期,似乎时间好多还可以任性。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日常上下学偶尔压马路,这就是那时生活的全貌。若干年过去,再问期许什么样的未来,仍想不出一个答案。诚如我妈问她道,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有意义么——我不知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是你跟一个远离双亲/远离璀璨世界的孩子,描述那么抽象的未来,任谁能信服。
作为典型的留守儿童,短短十分钟的视屏电话只来得及插话叫一声妈妈,委屈隐忍地说几声:“我想去你们那边”。被网络荼毒至深,梦子常搬个小板凳蹭着隔壁家的无线网,机械地刷着一个又一个短视频,间或发出欢快的笑声。我妈问她,你刷这些短视频你觉得有什么意思吗?微弱的一句,我不知道,语调里都渗着迷茫,但手上左划视频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青年人都未必有足够的自控力,而况这么小的孩子。
哥哥业已成家生子,梦子则留在乡间一年见不到父母几次
我妈作为家长真的是太糙了,糙到丝毫不顾忌十几岁少女敏感的心情。被教训的虽然是表妹,却也让我清晰地回忆起十几岁女孩子没有被周全体谅时的窘迫和胆怯。我妈提出和梦子同床一宿以节省外婆清洗的工作量,早已成人的我固然能理解这出发点,但十岁余的女孩哪愿意和一年见不到两次的亲戚共享私人空间。
夜深回寝室,食物腐烂生霉,淘汰落灰的手机叠起数层。吹风机,音响,取暖器,烧水壶…毫无关联的物件却被堆置在一个场景内。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袭霉味,卧室/厨灶/冰箱/寝具/食物。无需定睛细看每件食物的保质期限,就能料到大抵要么临期要么过期许久。硬朝着古旧白灯条猛然撞去的,既有扑棱的虫蛾又有聒噪的飞蝇,空气中时而飘过不知是杨絮还是细蚊的灰影。
窗前枫杨结满蛛网,床单下压着老鼠屎,随手翻出小宝宝的毯子,勉强能从脚踝盖到胸口。墙上地上半空中,虫子的种类多到数不过来,不时落在头发振翅传来嗡鸣。枕着蝉鸣鸟啼而非高架桥上的轰鸣引擎等睡意,习惯了现代噪音竟清静得无所适从。不知哪里的流浪猫,蜷在门外椅上,一脸惊恐时刻准备逃走又舍不得椅垫的柔软安适。
次日又论及死亡。
“这几排湾子的老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外公端着碗筷利索地报出一长串名字,“一帮子玩家子,独剩我一个。”外公外婆咧嘴笑了几声。
“这么看来您还是有福气的。”
外婆接过话茬,“我那一辈的,也差不多都死了。”
吃过早饭,家里的老小照例是坐在门口晒太阳。摘过豌豆蚕豆,妈妈们搬了凳子招呼着孩子们在门口边话家常边剥豆子,燕子们唧唧喳喳着飞进飞出哺育雏鸟。
割麦的农机在田里吞吐,外婆戴了斗笠腋下夹着一叠塑料编织袋疾步朝着自己麦田走去。招呼农机手割了麦子,不消吱声,左右的妇人们便一拥而上伸手掐住了编织袋边缘,饱满的麦粒应声落入。点了点,一亩地收获了15袋麦粒。顶着下午两点正毒辣的太阳,外婆端起铁撮箕开始把量少的麦子匀到别的袋中,试图腾空一个编织袋,我和我妈则打下手用剪碎的床单边角料封口系实。我妈晒得通红,劝了数遍劝不住,外婆笑呵呵说了几道,“一个袋子要五角钱呢。”我在边上帮着收麦子默默没做声,炎阳下,我们仨就这样扎扎实实额外暴晒了半小时有余——为了腾出一个价值五角钱的编织袋。
刚收下的麦子中偶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虫
我深知这样在一起的时光短暂而珍贵,即使插不上什么话,也端了书旁侧一道坐着。几十年过去,老人们宠爱后辈的方式还是和当年一样,忙不迭塞过来各种零食土产。
“桔片爽”——幼年时偏好高糖的腌制零食,现在一把年纪了,外婆还总塞给我那时的零食
临走捎了一把麦子回家,我妈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矫情”,这把麦子还被我妈在车上一个不小心折了支,惹得我没忍住责怪了几句,“你把我麦子折了!”
扭头问我妈,“如果我把这麦子摘了种下,会长出新的麦子嘛?”
“怕是不会长……也不一定,可能会长,只是产量会很低,毕竟现在多是杂交的了。”司机随口接了答案。
一路遭尽好奇眼神围观,这年头抱着鲜花的小年轻多见,握着一把还掉土的麦子到处溜达的,恐怕太稀奇。从过安检进站到回屋洗漱,脸皮薄被打量得脸都不知该朝哪边放。出了火车,防疫的大叔直勾勾盯着我握着的麦子,弯着眼睛问我怎么带把麦子回来。连平日给小宾馆咄咄逼人拉客的大妈,也硬是把半句“美女住……”吞了进去,蹦出一句讶异,“哪弄来的一把麦子?”
倦乏力竭,终于磨蹭到楼下,蹲在路边挑拣几朵白菜打算作次日的口粮,卖菜的叔叔阿姨们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麦子,张嘴闲扯了起来。
“你……这是麦子吧?从哪弄来的啊?”惊喜且怀念到语调都飘了起来。
“刚从老家回来,这我外婆种的,捡了几支,带回来作个纪念。”
“我们这得多少年没见过麦子了……现在的确是快到收麦子的季节了呢。”又补充一句“现在谷物价格低哪,有田的人也少有愿意种麦子的了呢。”
“可不是嘛,价格被压得太低了真的。”想起晌午烈日下,外婆费力收获的麦子被压到几角钱一斤,描述不清生气和心疼哪种心情更甚。
收麦子的小贩调侃说我外婆,“您孙女不得总是给钱您,别太计较这个价格了嘛。”外婆笑着回一句“昨天刚给”,“那您这就是不舍得自己花嘛,收到的钱都要攒着留给小辈们花。”吃了一辈子苦,操劳近一个世纪,还是没舍得对自己好一点。
小满,即将进入大幅降水的雨季,降雨量充足而及时,谷类作物茁壮成长。不时还能回想起夏熟作物日渐饱满粗糙的质地,回到熟悉的噪音污染中,却很适应地睡着。
希望外公外婆能健健康康地活很久,一起吃柴火炊饭,一起在门口晒太阳月亮,一起看田里的作物生生不息。
END
附部分其他返乡照片:
胖嘟嘟小鸡娃
圆滚滚狸花猫
生机勃勃动植物
四星瓢虫,鞘翅目,瓢虫科小型甲虫。除少数时间为植食性外,大多数时间都是捕食性,是害虫的天敌,农林帮手。
茼蒿,桔梗目、菊科、茼蒿属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叶互生,长形羽状分裂,花黄色或白色,与野菊花很像。
阿拉伯婆婆纳,蒴果肾形,网脉明显,种子背面具深的横纹,3-5月开花。
某次同事在江滩边指着一株,告诉我,因为这个名字太特别,她只听过一次便牢牢记住。也正是这一次,我也记下了名字。随处可见,直至返乡后查了网页才知道,算是种有害的植物。
阿拉伯婆婆纳生于路边、宅旁、旱地夏熟作物田,特别是麦田中,对作物造成严重危害。同时成为黄瓜花叶病毒、李痘病毒、蚜虫等多种微生物和害虫的寄主,分布在菠菜、甜菜、大麦等作物根部的病原菌同时也寄生在该种植株上。
据说是豆角。
某菇,外婆说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