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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梦

我们的梦黎荔
我们的头脑每天接受无数的印象——普通的印象,奇幻的印象,转瞬即逝的印象、刻骨铭心的印象。这些印象从四面八方袭来,犹如由无数微粒构成的大雨倾盆而降,而这些微粒降落下来,就形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这些来源复杂、重叠混合的印象微粒,所搅动的漫天尘土飞扬,往往会在夜风吹起之时,任意地飘旋回荡一下,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那就是我们夜间的梦。
我们的梦,流泛在清醒的意识之外的时间里,在梦乡,日晷上五十分钟或许只是闹钟上的五分钟,我们就可以南柯一梦或黄粱一梦,过完千奇百怪的一生。我们在清醒的时间里凝瞰这些梦幻,它们会像特快列车一样飞逝而过。我们从飞逝的梦幻的窗口,凝看那慢腾腾的清醒意识的世界,它却仿佛倏忽闪退了。多么迥然各异的时间的焦距啊!
潜意识仰赖感官输入信息,因此潜意识会用同样的方式,响应实际事件和想象事件。所以,当梦到怪兽的时候,我们身体的反应,和实际看到怪兽的时候完全一样。遭遇危机的战、逃机制启动,让肾上腺素进入血液,导致我们身体出汗和心跳加速等。但实际上却没有怪兽或真实的威胁在我们身边。有些梦稀薄凌乱,而有些梦,真实的感觉如此鲜明,无论触感还是味觉,因为身体反应的确切,以至于我们从梦境中惊醒过来时,反而无法从根本上确认我们周围世界的真实性。从古老的庄周梦蝶,到天才思维的电影《黑客帝国》,都在探讨这个问题: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界限问题。
那些多梦的夜晚是我们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每一夜,我将床铺得温暖又轻软,在床头香炉内熏香,让独特的草木气韵悄悄袭入梦乡,洇染着梦境。在每夜的梦海中,这是出发又归来的神秘港口。在那上面,每夜启程奇异的梦境之旅。有时我会沉酣得那么深,像一条在阳光的金色雨里沐浴的白色小鱼,浮游在梦里那些支蔓纠缠的荇藻间不愿醒来。但是,雨会干,鸟会飞,蝶会死,梦会醒。梦断浮云散,一声婴啼,宛如刚刚出生。
你愿意分享梦境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最信任托付的人,因为分享藏在最深的梦,是在暴露埋在最深的你。这个城市没有炊烟,许多故事都回归故乡。这里的水波澜不惊,火只在夜里照亮梦乡。我们仿佛一只蚂蚁,游走在钢筋水泥的格子里,穿过一条街的孤独,看到整条街的喧嚣与躁动。不知为什么,总是穿梭于同样的梦境,在梦中我孤独地穿过长街窄巷,四周是弯曲的暗调。有一次我醒了,梦境仍栩栩如生,一瞬间让人恍惚于今生虚幻,而梦中情形才是真正的人生。
一夜又一夜,梦到了负重的耕牛,蜿蜒吐信的巨蟒,麦田里飞来的乌鸦,孩子,少女,母亲们,土著战士,太空舰队,第四维时空里的异兽,梦到了恒河沙数,也梦到了无穷尽的数字,梦到了世界上所有的蜘蛛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梦到了海洋和眼泪,梦到了李白负剑在渡口而去,耶稣死在十字架上,梦到了各种各样的警句和格言,梦到了已故亲人面目模糊,梦到自己重返懵懂童年,梦到爱的珠联璧合、温柔缱绻,梦到爱情的不幸、眼睁睁永失所爱,梦到一座奇花异卉的梦幻花园,清澈的瀑布哗哗作响,反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梦到了某个人在梦到他自己,一层又一层的梦境,就像球中套球的象牙球……
生活已经如此贫乏,如果不是一生都有梦,我们又能努力飞多久?
《梦》博尔赫斯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